选自1934年《人言周刊》第1卷第12期
渺小的经验
有一种经验是人人会得到的,但是很少人把它看作一种经验。譬如说,在一个最热的下午,你坐在家里,而你的家里恰好没有电扇,你一定会走到窗边去望一望正在起云的天空,希望它立刻可以下雨。于是你觉得眼前一层层暗起来,园子里绿的树叶黑的篱笆都变成同样黯淡的颜色,你听得水门汀上一种琐碎的声音,金鱼缸里的水浮起许多圆圈,一滴冷飞上你的眼皮:下雨了。雨大得急,不多一会,天像破了底,雨水简直是一大块一大块地冲下来;你慌了,靠窗的桌子上的书全会弄湿,又来不及搬,也没有地方搬,于是你把窗子关上。闷得厉害;灵感,词句,完全昏了过去。你怨了,你怨雨,你怨风吹错了方向。
写不出文章的时候你才会明白这种渺小的经验的珍贵。你可以从下雨,想象到窗外面许多人的行动;又可以说出窗里面一个人的沉闷。可惜我碰到这种情景,非但沉闷,简直会麻木:一块玻璃把我和世界隔了开来。走路人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,树枝摇动的姿态也模糊了:他们最会扰乱你的心思,但是他们也最会掀动你的情感。偶然有一两声汽车的喇叭,但是正像天上的流星,眼前一亮,我不知道它来和去的地方。我于是脱光了衣裳躺在床上等,等雨停了开窗。这时候,风还没有走,太阳还没有回来,一种新鲜的气味跟着青草欠伸的声音跳进窗。文章哪里再写得出!这是宇宙最干净的一刹那,所有丑恶肮脏的东西还来不及活动;一切都是透明,透明的窗子像翡翠,透明的树枝像玛瑙;透明的花像红和黄的宝石,也是一朵朵的羊脂白玉;人都像是玻璃做的;地上是一片水晶。你会感谢天帝的慷慨,自己的富丽。你做不出一首比它更美的诗。写文章的人总爱怪天气,热不好,冷也不好,太冷了生炉子,红红的炉火又会叫他看出神。以前有一首嘲笑读书人的打油诗:“春天不是读书天,夏日炎炎正好眠,等得秋来冬又到,收拾收拾过新年。”幽默中有至理,不过写文章的到了冬天,会想出比过新年更好的推托。天冷了,人全躲在家里,写文章的不能和人太接近,他会觉得谈话比做文章更有趣,他整理好的想象会得到更快更直接的效果。你把一首诗,或是一篇小说的大意给人讲了,大家一定会立刻还你一个现成的赞美。写文章的人和一切天真的东西一样,听到了赞美便发疯,谈话便更有劲,直到人家倦了,一个个溜走,他才有回复到书桌边的闲暇,但是他也倦了。